民粹派的葛底斯堡

隔岸观火说美宪（十五）

美国时间前天夜间，在一场全美瞩目的阿拉巴马州国会参议员补选中，民主党候选人道格 · 琼斯战胜了共和党的候选人罗伊 · 摩尔，拿下了联邦参议院的席位。

这场选举是共和党的失败，是闯王派的失败，尤其是闯派中最极端的、以班农为首的民粹派的失败，对美国当前政治形势的影响，微妙而有趣。

选举的由来

这次选举还得从闯王上台说起。联邦参议员杰夫 · 塞申斯那时是闯王的铁杆儿支持者，也为闯王当选颇有些助力。为了酬谢他，闯王放弃了几个很有希望的人选，专门挑了他来出任闯记内阁的司法部长。不过，此公虽然对闯字大旗是一颗红心，但闯王毕竟很难伺候，不论你如何做事，也不论你政治倾向如何，只要一时一事没号准龙脉，照样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尤其在司法部长任上，塞申斯居然任命了独立检察官继续调查闯王阵营的“俄国门”事件，犯了大忌。外传闯王对其曾恶语相向，他也一度辞职，两人几乎翻脸。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只是塞申斯一入阁当了部长，就不能再当参议员了。美国体制下，政府三权中任何一个分支的官员，不可以同时担任另一个分支部门的职务。英式体制与此不同，议员同时可以进入内阁，因为本来就是议会多数党组阁。法国革命初期，本来也是类似美制，但是后来革命进入高潮，议会全面专政，议会各委员会取代了政府，也开创了后来历次左派革命政权的“议行合一”体制，行政官员也有议会席位。这又是题外话了。回来继续说塞申斯和选举。

既然他不能再当议员了，就需要在其本州补选出一人来继承他在参议院里的席位。本来这事儿是毫无悬念的。他是阿拉巴马州选出来的，这个州和其它极南部的州，都是共和党的铁票仓，走了个共和党，再补出一个肯定也还是共和党。自打杰佛逊创党开始，南方就一直是属于民主党的。从废奴运动到内战，从内战到重建，南方更加民主党化，对北方起源的共和党憎恨极深。罗斯福的政治成功，也在于组建了南方白人和北方劳工等群体的大联盟。然而在肯尼迪和约翰逊时代，民主党支持了黑人民权运动，彻底得罪了乡土南方白人，从此他们转投了共和党，直到今天。

奇怪先生的奇怪对手

所以，民主党想借这次补选拿下阿拉巴马州的席位，本来无异于痴人说梦，可偏偏共和党把机会拱手送了上来。为什么呢？因为共和党这边出了乱子，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候选人，自己先要斗出个胜负来。

其中一个名叫路德 · 奇怪（Luther Strange）。他向往参议院席位已久。塞申斯入阁后，阿拉巴马州长有权任命一人，临时接替塞申斯，直到本州选出新的参议员为止。州长指定的是谁呢？就是奇怪先生。但这位先生名不副实，其实并不奇怪，是个传统的共和党政客，有扎实的从政履历，有不错的党内人脉。

另外一个，也就是奇怪先生的党内对手，反倒真有些奇怪了。此公大名罗伊 · 摩尔，热衷于在公众场合扮演上帝的忠实信徒，并以此闻名于美国的司法界。他这样的人物出现在阿拉巴马州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因为宗教在政治和社会文化上的影响在极南部各州是很强的。十多年前我还窝在地下室舔铅笔尖儿的时候，他就闹出过大新闻。当时他官拜州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坚信圣经在司法中的地位至少不该比宪法和法律低，非要在法院大厅里弄块石头，刻上摩西十诫。人家把他告到联邦法院，说他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关于政教分离的规定。联邦法院判决搬走这块石头，他聚众抗拒，最后那块石头被强制拆迁。他为此被停职，丢掉了州律师资格，只好嘟嘟囔囔地抱怨说，联邦侵犯了本州的神圣主权。

不要以为他是在犯傻。州法官与联邦法官不同，很多都是选举产生，他们不一定安心做法官，而是想累积政治资本，向仕途发展，因而更喜欢揣测民意、摆弄民意。摩尔这么一闹，在阿拉巴马更得宗教系保守派群众的人心了。许多人因此成为了他的铁粉。

整整十四年过去，他在历次乱子里累积起了足够的选民资本，也终于等来了机会，打算冲出本州，走向联邦。可是，类似《竞选州长》里面的局面出现了。正逢美国掀起揭批政客和名人性骚扰黑历史的运动，也有几个人出来指责他三十多岁激素旺盛的时候，如狼似虎地追求过不少未成年的萝莉塔。他手捧圣经表示否认，可是这些指控也真不像是捏造。他过去那些口不择言的时刻也都被曝光出来，说什么宪法修正案里面，除了前十个后面的都废掉，美国的事情就好办了（他要废掉的那些可是包括废奴、平等保护、妇女选举权等内容的）等等。一时间嘘声四起，哄他下台。

不过，死忠分子照样大把。他在本州党内初选中，顺利战胜了奇怪先生，和民主党候选人一同站到了擂台上。

造反派力挺摩尔

前法官摩尔光靠他自己，是走不到这一步的。他的背后还有人，那就是共和党的民粹派和它的头头儿史蒂夫 · 班农，以及闯王本人。

上文书《闯派要火并王伦，民党将三分归晋》说到过，共和党如今正在进行内战。民粹派想要打倒当权派，实现群众夺权。民粹派的主神是闯王，而真正的领袖是班农。别看闯王是总统，大权在握，班农领导的群众运动，那可是既能载舟，亦能覆舟的。

班农自白宫离职后，决心要在各州选举中把当权派一个一个打倒。阿拉巴马州的党内争夺开始后，他大为兴奋。他把资历不深但却被当权派喜欢的奇怪先生看做敌人，力挺真正奇怪的摩尔。他和摩尔，真的是志同道合。摩尔走的是群啥路线、有股子撸起啥啥加油啥的精神。这个说话不着四六、充满争议的人，比起那些讲话得体、履历光鲜的人更像一个革命者。尤其重要的是，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党内最大的当权派麦康奈尔特别喜欢中规中矩的奇怪先生，投入了大量的政治资本扶持他，动员了各位金主来资助他。班农最恨的，就是麦康奈尔了，他选定的人，一定要打倒。

阿拉巴马州的这场补选，就是班农左劈民主党、右挑共和党当权派的首场战役。他斗志昂然，信心满满，相信民粹派有民意护体，能够刀枪不入、战无不胜。

闯王则走了一段弯路。先是骑墙观望了一段。见奇怪先生公开效忠他，他也很喜欢奇怪，就禁不住在党内初选为他背书，这和班农唱了反调。摩尔战胜奇怪以后，又爆出很多丑闻，闯王一直矜持地不发一言。直到最近几周，他才公开支持摩尔，而且一旦开始支持，就是热情如火、旗帜鲜明的了。闯派从上到下，终于一起站到了言必称我主的摩尔身后。

国会共和党的当权派们却十分不快。摩尔丑闻出来后，他们甚至要求采取行动，剥夺此人成为参议员的资格。久已和闯派决裂的共和党议员弗雷克，甚至给摩尔的民主党对手捐款，支票附言是“国家高于党派”，还在自媒体上曝光给世人看。还有，摩尔的那些丑闻爆料，背后的黑手到底是自由派媒体，还是共和党内不喜欢他的人，可就都难说了。

谁是大输家

如今，热闹了十个月的选举终于落幕了。民主党人琼斯胜出。这样一来，国会参议院里面，共和党52席对48席的优势，下降到了51席对49席了。那位看官说了，民主党这不还是少数吗？这一票有什么用呢？

还真有那么点儿用。关键不在于民主党的席次增加，而在于共和党内部的微妙局势。共和党当权派和民粹派，都誓言要推翻奥巴马健保法案，可是为什么失败了呢？税法改革虽然在两院通过，可为什么还遗留下那么多幺蛾子呢？原因就在于参议院的共和党人中，有那么几个刺头儿，包括麦凯恩、保罗、柯林斯、莫尔科夫斯基等等，有些是温和派，有些人则过分坚持古典的自由主义，总之，他们总是和党员同志们不太合得来，总想突出个人，或者取悦自己选区不那么保守的选民。这些人比民主党更难对付，本党高层要推动一项立法，总得先摆平这几个刺头儿。而他们的主张又天上地下，差距极大，经常是这边摁下了葫芦那边浮起了瓢。现在民主党多了一个席位，已经把共和党的多数地位推到了边缘，他们必须要为每个决议都争取本党内部绝对一致，有一票逃掉，还可以动用副总统兼参议院议长的决定性投票，要是逃掉两票，那可就完蛋了。所以，这几个刺头儿就更有筹码和党中央讨价还价了。尤其这些人里，有的和安坐白宫的闯王十分不睦，以后闯王推动任何立法，会难上加难。

这次失利也给2018年的中期选举蒙上了阴影。2018到底会发生什么，大家都在猜，可谁也说不好。从共和党的角度说，利好的消息是，面临换届的众议员和参议员中，民主党都要远多于共和党，这样，民主党把席位丢给共和党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不好的消息是，执掌白宫的政党，多数情况下会在中期选举丢掉国会。近来闯王的民调下挫厉害，纽约、弗吉尼亚和新泽西几个州和地方的选举，民主党都拿下了，现在连阿拉巴马这个铁票仓也丢给了民主党一席，势头真的不好啊。

如果说，中期选举的局势和国会两党势力的消长，都还存在巨大的变数，那么这次选举一个无可置疑的意义，就是粉碎了闯王与班农的民粹派不可战胜的神话，堪比挫败南方独立运动最高潮的葛底斯堡战役。此前，共和党已经输掉了弗吉尼亚、新泽西、纽约的选举，但是，那些都是州和地方选举，而这次是联邦选举；那几次失利与其说是民粹派的失利，不如说是共和党的失利，而这一次，是班农钦点、闯王支持的民粹派候选人失利，意义十分的不同。

此刻，摩尔尚且不承认失利，一定要等到州政府确认选举结果，才接受上帝对他的裁决。闯王精神世界强大，顶多发几个推特解嘲一下，或者把责备的手指指向摩尔的无能、他手下的愚蠢建议和当权派的背后拆台，反正不会是他看走了眼、扶错了人，不会是他的助选缺乏号召力，更不可能是人民对他有什么不满，发泄到了摩尔身上。如果有人说，他的执政不得人心，反向动员起了民主党群众，从而让共和党陷入危机，阿拉巴马州黑人和其它民主党人投票率较以往为高，就是证明，那他一定会把这人痛骂一顿。

班农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这次选举证明了他那一派在党内可以战胜当权派，但代价却是推出了差劲的候选人，让共和党最终输给了民主党，即使是在阿拉巴马这样的共和党老根据地。班农到了应该反思一下的时候了：民粹派真的那么不可战胜吗？如果不是的话，这场造反夺权运动又该向何方去？他又该怎么办呢？不过，依照他的个性，这不过是伟大事业上的一个小小挫折。揩干净身上的血迹，爬起来继续战斗就是了。从亚利桑那、内华达、田纳西到宾夕法尼亚，接下来还有几场类似的补选战役，好几个前法官摩尔这样的民粹派，都在跃跃欲试要挑战国会共和党当权派，班农还有的是复仇的机会。

这场失利不会让民粹派停下脚步，却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共和党当权派。推翻奥巴马健保法案失利后，共和党一度陷入巨大的政治危机，受到民主党和民粹派两边的挤压，濒于崩溃。现在减税改革胜利在望，即使不能取悦全民，也能稳定选民基本盘和大金主。而摩尔失利，又证明了民粹派的不靠谱，让他们又可以在民粹派面前昂起高贵的头了。只是，代价有些苦涩。

这次选举，共和党内鹬蚌相争，让民主党渔翁得利。这个局面如果继续下去，在此后的选举中，共和党不仅可能输掉那些两党势均力敌的州，甚至还可能再次输掉像阿拉巴马这样的铁杆州。可是，既然班农不会罢休，当权派又受到鼓舞，共和党的内战估计一时半会还是不会停歇的。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危机所在。

【昨天同一个话题的网文莫名其妙被删，今天换个新的标题、题图，修改一番重新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