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读书记71
读书记
大海的50张面孔
安琪
仅从蒋一谈的照片你即可判断这是一个有着坚定意志的行动者,他似乎是由硬骨头组成的,无论身材还是脸型。蒋一谈不是那种话多的人,在会议现场,他静静地坐在某个角落,不插话、即使笑也不发出笑声。但该他讲话时他亦不含糊,他音质淳厚,卷舌音明显,语调缓慢得近乎字斟句酌,每发言必有新颖见解。这位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先以小说名世,2015年突然抛出一部诗集名为《截句》并以此为摹本创设“截句”概念(无题,四行或四行以内),很快引得华语诗界的认同。海峡这边蒋一谈趁热打铁编辑出版了一套19卷本的“截句诗丛”,海峡那岸的台湾诗人也紧随而上由诗人白灵编辑出版了40卷本“截句诗系”。2017年,蒋一谈出版了《给孩子的截句》,标志着他的“主题截句”模式的成型。据我所知,蒋一谈已约请伊沙和臧棣分别编辑《西安截句集》和《未名湖截句集》,他自己则致力于《大海截句集》的编辑,这就是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部。
当你收到《大海截句集》,你就等于收到了内含笔记本的一本书,你就等于收到了50位诗人的手稿展,每一位诗人的作品之后都有两页空白让你书写因此我说它亦是一本笔记本。当你收到《大海截句集》,你收到的还有50张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世界各地的大海摄影作品或绘画作品:上海、福建厦门、山东刘公岛、广东汕尾、辽宁渤海、土耳其库沙达瑟、台湾花莲,等等,明信片的背面则是50位诗人的大海截句。当你收到《大海截句集》,你收到的还有两张空白明信片,其意很明显,拍摄下或绘制出你心目中的大海、写出你的大海截句。如此用心的编辑、如此配套设施齐全的出版,显见编者的用心。蒋一谈确实是把“截句”当作产品来做:精神的产品和物质的产品。今天他把截句印制在明信片上,明天他就可以把截句印制在任一物品上:家具、路边广告牌、机场车站等公共场所……
读50位诗人的大海截句可以见出50位写作者对大海的描述和体认,这是大海的50张面孔。桑克的大海以军舰的面目出现,“没见过这么美的军舰/简直就不像是用来杀人的”;严彬注意到了被艺术家创作出来的海总是平静、弱小,“海被人们引进来了:变得平静,变得弱小/年轻人在二楼打开窗户,很快将它画下/送给对街的太太”;伊沙的海,有些神秘论,有些日光底下并无新事的宿命论,“如果你在海边跪下来/在海的彼岸/一定有人在做同样的事”;茱萸认为写诗如渡海,均需要技术,“问题的关键在于/诗中心智的高速行驶/是否能丝毫不逊于/渡海技巧和航天术”;00后小诗星铁头关心的是大海有没有爸爸,这真是只有孩子才能想出的问题,“大海,你有爸爸吗?/一阵海风吹过/大海说,这就是我的爸爸”。我只是随机翻读《大海截句集》就读到如此多妙不可言的海的隐喻、海的意义。我当然不能全部剧透,我当然希望读到你读到《大海截句集》后所写下的你的大海截句。
《大海截句集》是我读到的第一本由不同作者共同创作的“主题截句”诗选,我的感受,截句虽只有四行或四行以内,也需有相对完整的语意,也就是说,它必须依旧是诗,方才能读之即刻印在心。
2018-7-30
《大海截句集》,蒋一谈,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
《青岛晚报》,2018年8月14日。姜博瀚,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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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裂感和冷峻感
安琪
读莫笑愚的诗,我的脑中总是跑出美国诗人路易斯·辛普森在《美国诗歌》一诗中提出的“诗歌的胃”,“无论它是什么,它必须有/一个胃,能够消化/橡胶,煤,铀,月亮,诗篇”,真的莫笑愚的胃太大、太强悍,而且它确实消化的就是辛普森诗中的许多硬东西:橡胶,煤,铀。中国诗人不缺乏消化月亮和诗篇这些属于农业文明的胃,缺乏的是消化工业产品的胃。莫笑愚的诗因此有着一种坚硬的质地,它不是好读的诗、柔软的诗、温情脉脉的诗,它的炸裂感和冷峻感使这部诗集呈现出真正的中性写作样貌,想一口气读完莫笑愚的诗是徒劳的,你只能分阶段读,边读边歇地读,这部体量庞大的诗集除了诗作数量多,还有庞杂的题材指向和高密度的语言意味。
且来看看莫笑愚的诗作,她写受精卵,一枚诡异的受精卵和“我”的纠缠,像一场荒诞剧,受精卵自由出入于“我”的梦中,嘲笑我,遗弃我,在这首诗里,莫笑愚用悖谬重重的语言,传递着阴郁、神秘却又有一丝喜剧效果的现代气息。至始至终,我们并不知受精卵为何物,它是蝴蝶的受精卵,抑或是“我”的受精卵?她写无字书,朝代和人物纷涌成每一句诗在她笔下完成她对爱情的想象:这更像是一场不能说出的情感,词语所能触摸到的地方,都是绝望。她写“曾经”,把一个虚词实词化,用水、光、霞、心事、忧伤、项链、风为“曾经”赋形,每一个“曾经”都带着肉身和情感,有它自己的生命和重量,全诗不曾出现的一个“我”字仿佛隐私,秘而不宣却隐隐作疼。能感觉到莫笑愚时时沉浸在诗歌情绪中,日常物事、人际交往、微信阅读,都能成为她的诗写资源。有时她会如实交代一首诗的触发点如果这首诗是被具体的某件事带来的,当我在《上帝的羔羊》《雪,在梦里烧》《一百个秋天》后面读到莫笑愚的注,我被她发自肺腑的真诚感叹所感染,忍不住和她一起陷入忧思。莫笑愚有如同欧阳江河所说的“让毫不相关的甲与乙相遇,从而变为丙”的超现实语言能力,她用这种能力对俗常世象进行再度挖掘,俗常便焕发光彩。莫笑愚怀揣多种语言技能,这使她的诗面貌各异,我甚至想,遮上作者的名字,你都不敢相信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莫笑愚又是实验诗的不懈尝试者,当我在她的诗中读到错落有致的诗行排列时我可以看到她的微笑,看到她突破整齐划一藩篱的努力。我喜欢的是莫笑愚的长句,绵长的呼吸、有着赤足丈量大地的坚韧和深远的情怀,“成熟的秋天,把头颅伸进铡刀,等待那一刻,瓜熟蒂落”,成熟亦是死亡,亦是永恒的命数。莫笑愚的长句有时也是语意不断延伸的需要,“我无端地彷徨,游移不定。饭桌的边缘有个深渊或者陷阱/我每天都掉进去,其实我掉进去多时了,只是今天,我准备接受一次洗礼”,从恍惚,到坚定,视苦难为救赎,长句代表了作者内心纷繁的折磨,它们反复地、不间断地发生、进退,最终在信仰的层面上得到慰藉。倘用短句,则呼吸急促,浮躁,达不到长句的效果。
莫笑愚有常年旅居美国的经历,但她并不写游历诗,芝加哥、夏威夷、新奥尔良、坎大哈等异国地名的出现并不以风景的形象示人,而是诗人生存其中的场域,本质上呈现的还是诗人个体生命的证据。我特别看重《献给芝加哥的诗行》,这是一首长诗,由三个组章组成,每一组又有若干首短诗。夹叙夹议夹抒情,是诗人某段生命时光的重现。诗的开篇给出了时间:2016年8月11日,星期四,确证了一首诗的来处,诗人手法老练,叙述了从北京飞往芝加哥的行程,我所认为的莫笑愚的“诗歌的胃”、莫笑愚的“中性诗风”在这节中一览无遗。诗人用近乎刻薄的语调写到长途飞行中机舱乘客的种种表现,吃喝拉撒、看小屏幕电影,诗人奇妙而泼辣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在这句泼洒出来,“另一些人在梦里遗精,在突如其来的/颠簸中,许多人同时抵达高潮”,我不知道有多少诗人能写出这样异端的诗意,它用刺痛你心让你觉得不舒服的方式拓宽了诗意的边界,诗意并非仅是风花雪月那种美的走向,它还可以不美。本诗的三个组章写于不同年份,当是诗人根据题材需要的组合,在本诗中作者融进资本、家族、总统选举、城市欲望、贵州垃圾箱死亡少年、艺术、汇率、市场和法律等当代元素,将异质的材料整合进一首诗中,展示了一幅世界文明的创造与毁灭、欢乐与悲伤、自由与束缚的复杂图景,诗人常常身在此处、心在彼处或者反过来,身在彼处、心在此处。如同诗句所写,“我住在萨克斯的一个孔里/我想起陕北的窑洞”,彼与此之间,是漂泊异国的人的心理境遇。
当我在《献给芝加哥的诗行》读到“我羞愧,我活着,对你们的苦难束手无策”,我真想狠狠痛哭一场。这句诗太具现实针对性了!
2018-7-26
《穿过那片发光的海》,莫笑愚,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
《青岛晚报》,2018-8-28,姜博瀚,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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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诞生就意味着经典
安琪
2014年10月31日听闻陈超老师辞世消息时没有流下的泪水,在读到522页时流了下来,索性让自己放声痛哭,再坐回桌前。这是连续四天夜以继日阅读的必然如此,情绪的不断积累,思想的持续被牵引所达致的全神贯注,你已完全进入作者的悲喜,你迷糊了自己和传主的身份,仿佛你就是传主、传主就是你,你迷糊了你和作者的身份,仿佛你就是作者、作者就是你。你沉默、恍惚,想一口气读完此书但完全无此可能,这648页16开本的书,只允许你正襟危坐于它面前,你没有办法捧着读,更不能躺着读。一个个诗人出入在这部书中,这些你熟悉的人,你没见过也听说过的人,这些诗人中的诗人,他们,或者是传主的评述对象,或者是传主的同道好友,他们一生的某段历程,是和传主一起行走的,只能是某段历程了,因为传主已先他们而去,传主就是陈超,为传主立传的就是他的学生,霍俊明。
不是每个老师都有这样的福分能在一生的教学生涯中遇到一个为他/她立传的学生,否则这世界就该有数不清的教师传记。陈超遇到了,于是有了这样一部一经写出就注定会传之久远的专著,《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确实有的书一诞生就意味着经典,尤其人物传记,这里面有三个衡量指数:1,传主;2,立传者;3,文本。当传主和立传者在自己的领域里具有不可替代的卓越品质保证时,当文本深深地打动并牢牢地烙印在读者脑海里时,即已宣告这部传记的影响力和权威性,后人哪怕要重写传主,也必将以此一版本为母体,从中汲取血液和养料。
我想说,《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就是这样的经典,虽然它刚刚出版,还保持着崭新的挺拔的身姿。它必将成为常销书和畅销书,在今后的岁月中不断再版、重印。这是它必然的前景,因为它的传主、因为它的立传者、因为它的文本。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打破常规评传的写法,不是按照人物的出生、成长及至离世的时间顺序,因此你无法跳着读、选着读,你只能一字一句从头到尾地读,否则你把握不到传主的生命历程。这是一种大手笔的写法,作者对传主的熟知让他心中有数,他要在哪一个章节告诉读者传主的身世他胸藏一本清楚的账,他不按照读者想象中的条理来写,他只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全书从陈超的离世入手,这是作者最切肤之痛最刻骨铭心的一个开端,老师生命的终结之日正是这部书的出发之时,2014年10月31日凌晨,陈超从石家庄三宏大厦自己居处的15和16楼转角处的窗户,“从高处抛身大地”(谷川俊太郎),那一刻,“一座雪山在瞬间崩塌,万吨寒冷顷刻席卷过来”,“一生的眼泪都在今天流完了”,霍俊明陷入了绝望和苦痛中,在老师辞世后的半年多时间里,霍俊明患上了失眠恐惧症,焦躁、心悸。作为陈超老师寄予厚望的弟子,冥冥之中老师已把自己转世的目光投注到霍俊明身上,“我终于意识到诗歌和精神既然已经比生命更为长久和凝恒,那么肉身的消散就不是那么至关重要了”,霍俊明立意要为老师写一部评传。所有的评传都是传主和立传者的互相选择,那么多的学生,为什么是霍俊明?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话,答案只能是,不为什么,它就必须是霍俊明。
三年来,霍俊明全身心集中投入钻研陈超的文本世界,手稿、书信、日记……还读了近100本优秀的西方诗人传记,汲取为诗人灵魂作传的秘诀。他已经可以抛开评传的常规写作模式而开创出自己的评传写作路径了。如前所述,作者先从生命中最疼痛的那天写起,从老师的离世之日写起,再进入老师的教学生涯,陈超一直是所在学校河北师范大学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是为第二章。本章穿插着陈超自己的文章和日记,以及学生的回忆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对大学教育有自己按捺不住忧思的教师,“现行大学教学体制中的文学教育基本是失败的”,陈超在《我看大学的文学教育》如是说,怎么办?陈超提出了自己的三个解决方案:一、传授文学及理论知识;二、教会学生处理文本的方法;三、激发和召唤学生的文学体验能力。无论你是否大学教授,你都能在对本章的阅读中体味到陈超与学生之间的灵魂互识和互照。
作为一个在先锋诗界有着重大影响力的先锋诗人、先锋诗歌批评家和编选家,陈超的诗集、陈超的批评专著、陈超编选的诗歌选本,成为本书各章的关键词,撰写这样的章节需要撰写者本身具备以诗论诗、以诗论论诗论的能力,同为先锋诗人、先锋诗歌批评家和编选家的霍俊明恰好三者皆全,他的书写方能和传主心心相印。霍俊明有自己的“大评传”的构想,写到陈超的抑郁症,他会旁引与抑郁症有关的各类文字,让读者经由此书了解抑郁症;写到陈超的天蝎座,他一起分析了同为天蝎座的狄兰·托马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生平及性格特征;写到陈超的自杀,他分析了诗人自杀行为为何总是携带着各种文化和社会的附加意义……凡此种种,构成了本书庞杂、丰富的知识点和信息量,你读的就不仅是陈超,这是一种评传的扩容,它如此深刻而迷人。本书更是中国几代诗人、诗歌批评家的交汇地,从朦胧诗到第三代直至21世纪,陈超所关注并撰写过评论、导读的诗人许多在本书出场,这是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诗歌现场,时间跨越了几个诗歌时代。我相信诗人们读这部书一定会读得不忍放手,如果你与陈超同时代,你便读到了亲切的往昔,如果你晚于陈超,你便可跟随作者走一遍中国诗歌从朦胧诗到今日的历程,并且认识到心态各异的各路诗人,这些诗人都曾经或依然是今日中国诗歌写作场域的主力。诗人间频繁的通信是本书的一大特色,亦是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本书是诗、散文和评论的结合体,作者不拘泥于某种叙述话语,而是充分调动各种语体表达,当他动用评论话语时我们跟着他体悟传主诗文的奥秘,我们有着开悟的欣喜;当他动用诗和散文话语时,这时他心境低沉、他感伤、他茫然于命运对陈超的残酷,这是他打动我们并让我们忍不住跟他流泪的时刻。但全文并不煽情、不为催出你的眼泪,陈超不是悲剧主人公,陈超是一个师者、一个诗者、一个思者。这是作者要告诉我们的陈超。
陈超不朽,在他所有留存于世的文本中,在《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中。
陈超不朽!
2018-9-13
《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霍俊明,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
《诗潮》,2018年第11期。刘川,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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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诗刊》,2018年第9期。“十二位诗评家的评论专号”。香港诗歌协会出版。秀实,主编。
惊喜不断的阅读
安琪
本书采用9个编委推荐制,每个编委推荐多少名额我已记不清了。还记得2017年底,施施然微信告知,她和海男将联袂主编一本女诗人年选并有打算每年编一本的意思,邀我担任编委并推荐诗人诗作。半年后的今天,一本设计精良的诗选摆在大家的案头,9个编委:安琪、戴潍娜、冯娜、海男、横行胭脂、金铃子、施施然、谭畅、潇潇,60后、70后、80后均有,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视野,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局限,编委年龄段跨度保证了入选诗人的年龄跨度,本书的92位女诗人从50后到90后均有,比较真实地反应了当下女诗人的诗写状况。不知其他编委怎样,我记得我推荐的若干女诗人没有入选,说明了主编有主编自己的诗歌判断,这也是对编委今后推荐人选的一个提醒,必须是精品中的精品。
昨天开始阅读本书,一直到此刻撰写“读书记”,可以说惊喜不断。实在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系统阅读女诗人诗作了,许多女诗人名字熟悉但诗作接触不多,又或者名字熟悉旧作也熟悉,但新作就不熟悉了。像入选此书的娜夜诗作《这里……》,改变了此前娜夜诗作在我心中的印象不再是短小警句式的。洋洋洒洒48行在娜夜诗作里应该算是长的,娜夜成长于甘肃,写作起步于甘肃,新世纪以来因为工作需要调动到陕西,后又调动到重庆,本诗的“这里”即是“重庆”,但通篇写的却是“那里”,那里是哪里?是她的第一故乡甘肃。这个角度让我很赞叹,因此记住此诗。
曾听戴潍娜朗诵过《表妹》,听总不及读,如今一读,深感其妙,一种五四女青年的情结、一种抛洒热血的革命青年的情结,又参杂着青春年少爱的情愫,可知作者心中的激情和浪漫。相比于戴潍娜,更年轻的杨碧薇更狠,戴只是想牺牲自己,杨是连整个家庭都可以舍弃、可以毁灭,读读她的《家庭背景》,足够叛逆的少女、足够决绝的女孩。
颜艾琳是新世纪以来往返两岸比较频繁的台湾女诗人,但我们切不可因她的活跃而忽视她的诗作(大陆诗界一直有一些逻辑不通的偏见,低调安静就必写好诗,活跃的诗就不怎样)。从我目前读到的颜艾琳诗作,颜艾琳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她极具先锋气质的诗写在入选的这三首诗里又一次充分展现出来,尤其《定时器》一诗里反复出现的“替踏替踏”,既是时针走动的声音,亦是鞋子踩踏大地的声音。颜艾琳编过剧演过戏,她的创作在舞台效果上较不曾有舞台经验的人更有可观可赏性,2017年夏鼓浪屿诗歌节她边击鼓边朗诵的一幕相信已经刻印在现场观众心里。颜艾琳的诗经常指向生命伦理和文明冲突,有她尖锐的思想性在。近几年因为写“读书记”我养成了文本细读的习惯,很反对不读诗而单凭感觉或道听途说就轻易给一个人下定义的做派。
童蔚入选本书的三首诗真的让我感觉好厉害,语感保持得真好,童蔚是被语言拖着走的人,她只需顺着语言的指引往前走就是,根本无须苦思冥想遣词造句,这样的诗人是幸运的,但语言为什么愿意带她走,显然她一直不曾放弃对语言的追寻,她一直坚定地行进在诗歌语言之路上而不旁顾,诸如考虑写作主题,诸如考虑读者理解,这些,都不在她的心里。童蔚的诗,无解,只管读就是。
唐小米《清明,给外婆写封信》在悼亡诗里新意闪现,写给外婆的信却大部分用来叙述母亲,女强人的母亲,风风火火的母亲,全诗最后我才读出,诗人其实在拿母亲自喻:我和母亲一样,不比男人差。真是心思细密啊!同样写母亲,玉珍的《1966》从母亲出生的年份入手,一开篇,“1966,一个伟大的年成/我从世界那儿收获了我的母亲”,真是大手笔,仿佛那一年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母亲的出生。玉珍属于90后里不曾被埋没也不曾经过漫长黑暗期的诗人,她是一出世就光芒万丈照亮了官方民间并在官方民间的共同推举中耀眼至今。她几乎是没有青春期写作就一步到达成熟的诗人,其诗有大气开阔的精神向度,又有天意灌注的语言纯度。
零星写下几个在我脑中留下深刻刻痕的诗人诗作。这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女性诗选,相信你也会喜欢。
2018-6-27
《中国女诗人诗选2017年卷》,海男、施施然,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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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风》,2018年10月号。漳州市文学艺术院,主办;何也,主编。
随物赋形,不拘一格
安琪
“在作者比读者还多的时代,作品只好像‘三更雨’一样,任它‘空阶滴到明了’。只有作者还怀着侥幸:‘或许它们是种子,值得秋收冬藏?’于是收集、细读一过、校对付印。不知还有没有喜欢看旧相册的朋友?是亦为序。”连标点不足百字的序,可能是我读过的书里序言最短的一本了,短,却饱含着无奈和期许。
林继中老师不知,我家有两个喜欢看旧相册的朋友,说朋友不对,应该说学生。是的吴子林和我,都是林老师的学生。只是我缘浅,未得林老师亲炙,我们1986级中文系的学生一入学即知,全漳州师院中文系只有一个林继中教授是博士,那时博士真的很稀罕,更何况林继中是文革后恢复博士学位所招的第一届博士生,乃山东大学杜诗研究专家肖涤非教授的开门弟子。遗憾这个林继中教授已被1985级学长抢去当他们的教授了,我们1986级四个班200余名学子只有唯一一次上大课听林老师讲授唐诗的机会,过节一样熙熙攘攘,林老师拿着麦克风,走到学生中间,身材挺拔,嗓门宏大,言谈举止颇具李白之名士风范。谈的什么已记不得了,能记得的是课后大家都说好听、好听,都希望林老师再来一课,但终究是奢望。如今有了《林继中文艺随笔》这本书,我想跟1986级中文四个班的同学们说,没关系,当年没听到林老师的课没关系,读一读这本书,你也就上了林老师一个学期的课了。
本书由100多篇短文集成,主要是一些学术随笔与散文:或文史、或时事、或游记,触事兴感,随物赋形,不拘一格。每篇大约千把字,是作者日常阅读、平时生活、外出旅游的点滴记录,因着作者博学的才识和不凡的见解,而有深远的况味。学者之文倘严格遵照学术规范来写,则非我等小民百姓可以读得下去,家里有林老师若干学术专著,但我率先选择的就是此书即为明证。作为漳州人,我特别有感《手中的“金饭碗”》一文,文中所指“金饭碗”即是南宋大儒朱熹朱文公,朱熹在漳州当过一年太守,为漳州做了四件事:正经界、蠲横赋、敦风俗、播儒教。相比于潮州对只当过半年刺史的韩愈的尊崇以及韩愈所带给潮州的巨大声誉,漳州确实在朱熹这件事上做得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还没做)。要不是读到林老师此文,我基本都忘了漳州有过朱熹这么一件大事,希望家乡执政者或学术界能被林老师此文所提醒,切切实实做好朱熹文章(相比于韩愈,朱熹可是影响力大多了)。
读《林继中文艺随笔选》,可知林老师是个有生活情趣并且愿意记录点滴感受之人,一味小吃、一盏茶、一首诗、一本书、一个景点,均能引发林老师丰富的联想和感触,他用笔即时记录下这些联想和感触,我们便也从中体味到万象之妙。学者之文,“学”字当头,“学”在哪里,读《林继中文艺随笔选》就知,寻常事物,林老师旁征博引,你便也跟着读了好多名人好多名言好多诗词好多佳句,最主要的,还有好多见解,譬如,“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排斥‘异端’的深层的东西”,譬如,“一件事发生,不是众手补救之、完善之,而是一哄而起,或‘正名’或‘追究责任之所在’,表白自己,却一任事情继续往坏的方面滑落。”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林继中老师究竟当不得闲散超脱之野鹤,总对这个民族的某些劣根性,怀抱着热切的疗治之心。
2018-6-28
《林继中文艺随笔选》,林继中,著,中国华侨出版社2018年。
“为人谦和,为学内秀”
安琪
整理书柜,翻出黄金明老师此著,这才知道黄老师的博士论文做的是这般僻冷课题:诔碑文。黄老师“深感汉魏晋南北朝在我国古代文章体式发展中的重要性,中国古代文章体式在这一时期已大体完备,并且有许多对文章体式的理论的探讨……”若做整体研究工作量过大,故选择其中的诔碑文体进行考察。《文心雕龙》第十二篇即为“诔碑”,但在当代文学的文体划分中,已没有“诔碑”这一说法,代之而起的“散文”已包含“诔碑”之意,那些悼念文章和追忆文章,当是“诔碑”在当代的文体延伸。
记忆最深的“诔”文自然是《红楼梦》贾宝玉祭奠“抱屈夭风流”的“俏丫鬟”晴雯所“杜撰”的长文《芙蓉女儿诔》,我特意翻出《红楼梦》第七十八回,重读一遍。我猜测一直到有清一代,“诔”这种文体还是盛行的。或者说,文言语境里,“诔”依旧存在着。读黄金明的《汉魏晋南北朝诔碑文研究》,始知扬雄在中国古代文体演变史上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汉大赋由扬雄的摹作,其体式确立了下来,还有多种文体,如箴、诔、连珠等体式形成于扬雄”,读书就是这样,不断扩大你的认知领域,尤其是古典文学研究专著,更是把许多你不曾涉略的古代典籍取其精华展现于你面前,譬如本书中大量的诔碑文引用所涉及到的作者和书目,都是这个专业的门外汉所闻所未闻的。
黄金明很注意把诔碑文的研究置于人的生命世界中,“揭示文学的演变与人的生命意识、生命价值观念演变的关系”,“诔碑文”本质是丧葬礼文,是与死亡密切相关的文体,撰写诔碑文,既是对死者的颂赞,也是作者生命态度的客观表达。当作者把自己放进了诔碑文的撰写之中时,他就开始参悟生命与死亡的奥秘,他的人生观也必然发生一些实质性的变化,由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的生命意识、生命价值观念也纳入了本书作者的研究视野中,这种“纳入”扩大了本书的覆盖范畴,在文学性之外增加进了社会性和历史性。
1990年黄金明老师博士毕业后分配至我的母校闽南师范大学(原漳州师范学院),2012年,黄老师担任了母校文学院院长,母校文学院的面貌为之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每学期开学,文学院都会邀请一个学者一个作家举办讲座,学期中更是讲座不断;和台湾明道大学中文系联办的一年一度“闽南诗歌节”,改变了漳州没有自己的诗歌节的状况,也挖掘培养了本校大学生诗人;在文学院大楼为历届优秀校友开设专栏,张贴优秀校友的照片简历,以此勉励在校学子……
“耽于读书,敏于思考,为人谦和,为学内秀”,这是黄金明的博士导师詹福瑞教授对他的评价,真是知徒莫如师啊,只要你与黄金明老师有过接触,便会发此感叹。
2018-8-9
《汉魏晋南北朝诔碑文研究》,黄金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漳州本是个文质的城市”
安琪
我是怀着羞愧的心情在读陈子铭此书的,在漳州生活了33年的我,竟然必须借助陈子铭的眼、陈子铭的笔,才能发现故乡之美。陈子铭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我在芗城区文化馆工作时他也一直在芗城区政府部门供职,当时只知道他能力出众,很快就被提拔为部门领导,却不知道他也写得一手好大手笔的文章。有一年回乡,陪父亲看漳州电视台关于漳州的一部专题片,为博学典雅的台词所吸引,特意盯了一下撰稿人,看到了“陈子铭”三个字,心里暗暗地佩服,其时我已北漂至京。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表达过一个观点,每个城市都会默默地选择自己的代言人。这个人首先要有对这个城市不离不弃的感情,不仅不离不弃,还要无比热爱;这个人还要有配得上书写这个城市的不凡笔力,普通的写者担不起城市的信任。今天,在我读完《生活在故乡》一书后,我知道漳州城已做出了它的选择:是的,就是你,陈子铭。你可能想不到,我读你文章的激动就像当年读余秋雨、夏坚勇大文化散文的激动,这是一种我无力为之的写作,我读到了你 雄视古今的视野,看到了你沉入到史料中的探钻,也领悟到了你对这座城市信心十足的展望。因为你也是这个城市建设的推助者,某种程度上,你的每一个与漳州有关的历史挖掘,都能为这个城市挽留住文明的记忆,使它们不至于被推土机所摧毁。读你的《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你按捺不住的喜悦感染了我,你说,人们开始考虑把漳州老城做成林语堂时代的模样,你还说,项目做成后,古城不会仅仅是别人的古城,因为物质可以复制,而精神不行。2017年12月,我应邀回母校参加“诗教”活动,特意游览了“闽南风、漳州味、宋河韵、慢生活”的漳州古城,惊喜于故乡的变化,我又想到了你说的,“漳州本是个文质的城市”。
一个城市有自己的代言人也是城市中人的幸运,因为《生活在故乡》,我认识了许多卓越的家乡人:主题集中“表现老漳州城的陈年旧事”的画家游海杰(穿插在你的书中的他的钢笔画每一幅都是我熟悉的青年记忆)、秉持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创作理念的艺术社区“和道工社”社头柯毅和一群有梦想有创意的闽师大孩子正是他们制作出了关于福建的宣传片《虎见!福建》、老木偶雕刻艺术家徐竹初,等等。你在为漳州城立传,也在为漳州人立传。
下次回故乡我要带上你的《生活在故乡》,按图索骥,去洪坑村参观雄阔的七座大屋构成的明代古村落、去坐在民国的阳台上喝茶、去浦头港听南词……我想你这本书是对每个漳州人的追问:作为漳州人,你了解漳州什么?
2018-3-15
《生活在故乡》,陈子铭,著,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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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前沿诗歌聚焦》,陈仲义,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
纸蝶翻飞于涡旋中
——安琪诗歌论
陈仲义
一、奔跑的“栅栏”
安琪从起步到现在,总共出版4本诗集,若以诗集名为线索,可将她的写作分为“红月”时期(88——92)、“栅栏”时期(93——97)“任性”时期(98——2001)和“杜拉斯”时期(北漂之后)。用今天眼光看处女集《歌·水上红月》,实属热身,模仿和幼稚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能用多长时间摆脱描红阶段。好在不到四年功夫,安琪迅速从学步进入自己的“奔跑”期,带着青春、爱情、大口喘息,带着梦想和唯美脚力。歌唱红玫瑰的夏天,夏天里的晨露;尝试用内心的迷茫擦亮夜空,催生快乐;打开雪的翅膀,推开冬天的忧郁;在语词门口放一把镰刀,随时等候收割。
不难看出,浪漫情愫与语词的绚丽在“栅栏”时期,共同筑构安琪的蜂巢,孵化出一群嗡嗡作响的精灵,它们是灯人、曦光、干蚂蚁、暗影、空心,和轻轻的白、走动的小银。上下飞舞,左右环绕。
也不难听见,黑白键上,飞速的指尖,正努力按响语词与精神的属七和弦:“我的快乐就是做成精神的灯盏”(这是弹奏的初衷,抑或整个书写过程的指南?)“我们被倾倒的内心。内心的血缺少照耀”(在失明的角落,重新祭起乌托邦?)“一道鲜艳的彩虹就是一句呼唤/一声轻盈的铃响就是一个等待”(继续坚守唯美追求?)“只有语言才是说明的泪水”(对语词天然嗜好,迷醉于“纸蝶”工作)“我就是注视自己的纸蝶/轻舞的星光安歇着千年神话”
笔者早先曾多次肯定安琪的语感,在同期巾帼中是出众的,很有光亮和风声的质地: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答应我,月光,你是最后一块砖
——《是时候了》
涛声剥开我看见片片波浪
我看见最深的海不在海底
——《说出》
痴迷的女信徒一直以来把诗歌当做守护神,一切都由此派生:死亡、虚脱、诞生和生长。诗歌彻底渗入她的血液骨髓,致使每个器官成为诗的一部分,在瞬间遭遇时她便融化了。层出不穷的幻像、灵感,分不清怎么使她变成一堆“神迹”和神迹的衍生物。每天,她搬动阳光的梯子,放飞羽毛,寻找落日的火焰和追赶黑暗的泪水,藉此搭建一生风景。
“栅栏”时期的代表作应推1995年获柔刚诗歌奖的《干蚂蚁》、《节律》、《未完成》,这三首百行诗可以看作是真正意义的出发和此前诗歌小结。吟咏与梦游,携带丰盈的情思,神性旨趣里,溢出唱诗班的赞美与烦恼。滑翔中,牵动水的和声。安琪此一时期的写作路向,大抵是将诗题作为楔子,旋动思维的转轴,有节制的发散。情致浓郁,兼顾飞升的诗想。连续幻像滑行,止于晦涩边缘。不少唯美与明亮,不少“圣词”与“丽词”,经由感觉,意绪飞扬,与思考携手交游,达成一种感性与智性较好的平衡。
二、《任性》的意识流
如果,安琪沿着第二阶段《奔跑的栅栏》继续奔跑,我们将看到一种高于韵律变幻的狐步?然而仅过三载,准确的说是1998年,她突然从雪亮的斑马线中挣脱出来,尖啸着、踢踏出漫天灰尘,令圈内观众面面相觑,眼看冲出跑道,撞上看台。“我的愿望是被诗神命中,成为一首融中西方神话、个人与他人现实经验、日常阅读体认、超现实想象为一体的大诗的作者。”[1] 与此同时她“向往着诗歌语言的歇斯底里和绝望”,故“一阵肮脏的风也比一湖死水来得带劲。”女诗人接连的表白衬出“大诗”的野心,汹涌的心理能量无法忍受精致形式的束缚,短短时间她便甩出《任性》42首长诗,风云突变,令人瞪目。42首长诗似可划分三种类型:
1、“生活事件”型:以采风为契机切入的,如《九寨沟》《张家界》等。介入当下在场的,如《手工活》(职业病),《风不止》(贪污)。
2、“诗歌事件”:以诗会为中心的,如《纸空气》(成都),《灵魂碑》(漳州)《传奇》(湖州)。以抽象精神为核心的,如《庞德,或诗的肋骨》(与大师对话),《灵魂的底线》(诗信仰),《第七维》(诗立场)。
3、“心灵事件”型:个人心事记录的,如《南山书社》《甜卡车》(遭遇?),《灰指甲》(初恋?),心灵搏杀的,如《死亡外面》《失语》《越界》等。
这种划分,不过是一种表面索引,事件的边缘与核心早就模糊一片,三种类型经常杂揉一起,不分主食与荤素,成为一锅煮的东北“杀猪菜”:猪内脏、大白菜、粉条、酸笋,诸如此类,沸腾成烫嘴的大杂烩。
典型者如《纸空气》。作者摒弃传统线性铺陈和焦点中心,轻巧穿梭于黄石寨、土家族、三星堆、乐山大佛、峨眉金顶,只把它们当作偶然的针脚与“织点”,不依材料做经纬纺织,而是让它们纷至沓来,溶解于意识的云团中,包括诸多阅读、交谈、写作,都一一化作断裂的感悟,参差于破碎的人、事、物、景、像中。可谓信手拈来,倐忽而逝,浮光掠影,转瞬即现。
原先完整的事件、可观境况、意识的积存物,经由发散思维的高速切削,纷扬为各种粉末状,在此喧嚣的播散中,历史的定见瓦解了,现实的“罗格斯”离心了,在场经验蒸发为只言片语,日常阅读剩下随机插入。思绪在落差极大的悬崖间跳跃,语感急不可待地驱遣文字:捏合、断开、重组。时空大幅度翻转,超现实想象亢奋到随时指鹿为马,半自动书写如失禁的水龙头一发不可收拾,溅出一股股意识流水。
即便结构最清晰的《九寨沟》,也是如此:冷不丁的语流、嘎然中止的意绪、切断式评判……组合成一茬茬“无序”与断裂的叙事,包括导游词、诺日朗的艺术树、枝条的写意感受、联合国文化官员、遗产、自然保护、小麻疹、西宁鱼、科达相纸、烟蒂、雷声形状的藏族民谣、黄昏的转经轮、通往机场的路上、白和龚的对话……当这一切语流叙事断续为分行与跨行文字时,读者终于在茫然中琢磨:诗,还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写法吗?!显然,意识流诗写已使女诗人走火入魔了。
这种带着浓厚意识流的叙事,当然与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分镜头叙事、慢镜头叙事是有所区别的。众所周知,10年前叙事进入先锋诗歌,不是作为单纯手段和方式,而是作为一种思维。它是对八十年代意象思维一种自觉偏离,它以文化为视角,以“知识”为后盾,以“及物”为指归,进入事件深部与细节铺展。安琪的意识流叙事不同于张曙光相对完整的有机叙事,不同于坚链条滚动的切片,不同于翟永明室内剧的、幕场次分明的戏剧性,以及臧棣的潜对话叙事。当然也区别于80年代杨炼、宋氏兄弟的文化辎重。
安琪实施的是杂语叙事意识流,而且是迷彩式。高频率的杂语断裂跳脱,超文本的意象铆接,险象环生。重要的是杂语不被当作单纯手段,而是几乎与意识的自动同构“输出”。内里的自我挣扎、虚幻,和外部事件带来的感触,混搅成嘈杂的轰响,事件的逻辑关系完全被斩断,因果链条倐忽崩裂,背景上只剩淡淡划痕,场景在急剧晃动中失去焦距,高密度像素在迅捷扫描里一片模糊,意识的屏幕上跳跃大幅度光斑,闪烁不定。尤其是词性频频交换,如同在极短时辰,同时跨越几个季节,色彩斑谰,眼花缭乱。
此间,笔者刻意搜索一番,找出作者不同篇章中有关涉及“意识”的诗句,将这些诗句串接起来,当可以 “还原”一下女诗人思维的原始秘密,究竟是怎样一幅怪异的脑电波:
“器官不断分解”“如一朵接一朵幻化的莲花”“理性像佞妄,咔嚓一声,就近自焚”“潜意识像一段盲肠”“贴身穿着前意识”“上妆的灵感穿过旋涡”“体验变形的轻盈和罗列”“肉体之念闪闪发光,接着又含满裂缝”“灵魂在相反的方向释放日全食”“冲动成为奢侈,随时都会带领我抹上刀痕”。
不言而喻,作者早期唯美的情愫和较为平衡的智性被有意放逐了,代之以潮水般的非理性涌动。彻底打开的身体和前意识,在与语词的遭遇中彻底被语词征服了。下面,从《事故·变数或灾难》中截取一小段略做分析:最早检查你的是风,风——疯/…/连申辩都不用/飞蛾飞过太平洋,飞翔是它的翅膀/冥冥中总有一种旧物举到床前……/“床前明月光,兽群都跑光……”/它不能够无限绵延?/你摇晃像洗衣机,喘气像飞机/你说,真好,怎么会这么好/地狱就是这么一种颜色吧!”不难分辨,该诗选取神经病患者题材,即便充满谵语,基本上还是可以找到意识流动的联想轨迹。开头先由“检查”出现(替代不出现的大夫与器械),做一种抽象的代名,然后再转入具象的——利用谐音——“风”来点出“疯”。接着由风——流动的气流引出“飞”——由“飞蛾”而“飞过”而“翅膀”,翅膀有托举的功能,顺接“旧物”到床前(宽泛的旧物可容纳太多的东西,最容易喻示是旧情旧念旧思),继而再由“床前明月光”顺口溜出“兽群都跑光”这一谣曲的能指滑动,无意义游戏之后返回自身肉体,一次纯生理的“摇动”,摇晃自己像洗衣机,喘气像飞机,则有意识呼应了前头的“飞翔”状。
以上,只是一个较明晰的小切片,而《任性》中42首长诗,更多是塞满互文性的意识碎片:粘贴与游散,捏合与零乱,在突接中混交纠缠。
贝尼特说过,互文性的特点之一是不同类型的话语和不同文体之间的任意漫游,并同时结合在一起,做出新的阐释。安琪把互文的跨体,链接到任何想入非非的地方去。她似乎找到一条无所不能抵达,无所不能进入的路子,且越走越远。任何一个标题,一个事件,一种细节,在意识流冲荡下,都可以“被预先”破碎为粉末状,进入“压模”工序,要多长有多长,要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多文体的变种、播撒,无结构“踪迹”,漫游铆连,混乱中集结,堆砌中断开。相互倾轧,相互征服。非诗文体在诗性通道中横冲直撞。艺术失去了分寸感,失去了某些规定性,人们在阅读中陷入迷惘。女诗人中少有的躁切亢奋,少有的腾挪翻转,拳打脚踢出,心急火燎,奔突生猛。一波波的爆破与窒息,轰得你耳膜生疼,视线失察,正应了菲本耶阿德的“怎么写都行!”的后现代走势;在漫无边际的非确定中,也产生布拉德伯利所说的“无餍感。”以及形式多样化的大混杂。[2]
此类诗歌,让我再一次想起某些装置艺术。来自各种派场的材料,浓装艳抹,争相出席“假面舞会。诚然,我所理解的那种发散性思路,为意识流打通缺口、敞开各种路径,大大提高了书写空间,却并不欣赏那种在终端上过于混沌的结果。因为诗不能完全失去透明。我不想无保留举荐语词的整体迷宫,它既提供莫名神秘的冲动快感,也折磨阅读视野,却格外重视那些能够经由曲径通幽而抵达的天地,给人以陌生的惊喜。真的,女诗人有些句子狂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显出一种能叫灰烬重新燃烧起来,让想象“惊艳”的魅力。当然那些同步涌流带来的混乱,因期待视野的雍塞也不断制造沙眼般难受。
安琪就是这样在纷乱的杂语叙事流与混沌的跨体意识流书写中,“破坏既有的现形模式”,“以毒者的姿态自戕”[3] 也同时戕人。
如此跨体运作,委实顺应了世界范围内、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愈演愈烈的超文本写作潮流,从欧美克洛德·西蒙的《农事诗》《植物园》,直到内陆先锋小说界像李大卫《出手如焚》等,林林总总。主体性消解、意识形态“离心”、现代性“崛起”、语言革新、后现代平面模式,及各种方法论“大比拼”……形成时代语境的歧义多维和散片撒落状态。在此背景下出现的安琪——迷彩式诗写意识流,是不足为奇的。
支撑这一书写取向可归结于女诗人一个固执理念——“追求不完美”。所谓不完美,即是在无奈地面对破碎时代和世界碎片时,并非完全采取“随波逐流”的放弃态度,倒是尽可能于残缺阴损中,追索某种“证言”义务,试图在后现代语境中披露出某些意义来。如《风不止》对于现实的介入、《我先让你抵消》对于当下具体事件的回应、《换血手续》有关存在荒诞的反讽、《五月五…….》对灵魂奠基仪式的重新诠释,等等。
三、语词的私奔或者摇头丸
意识流的跨体书写,安琪完全依赖语词自身的迅捷交换、瓦解与重组。“每一个词都是螃蟹的钳子”(《纸空气》),安琪这句话集中体现语言施暴者的专横。她进退捭阖,张牙舞爪,只要研究以下题目她惯用的三字词:所谓“干蚂蚁”“纸空气”“时间屋”“基础水”“神经碑”“第三说”“内自我”“零将军”等,就知道她是何等的霸道。
她尝试这样做了,挖掘语词进入时空的秘密通道,探寻语词改变对象世界的路径,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获准绿色通道的“专利”,那些简单的句子,常规的限定成份,在“专利”的巧妙驱使下如入无人之境:“说着皱纹的话语”“你可以进入两根冰棍的睡眠”“月光分为妖娆和镣铐两半”“煤油在黑夜里包扎睡眠”“它温驯的布脸,崎岖地微笑”“从父亲的脸色中得到漆脚线”……还有一些复杂的句子,在“畸联”中突出质感,抢占你的视网膜,让你惊悸中添加不安:
随手摸到蚊香第四段第二季度
——具像转为抽象处理;
雨搬动我的自行车,后座,有时是女儿
——日常语感处理;
在我身上 长着两只可持续发展的抽屉
——超现实对接;
直到某个馒头上午
——词性处理;
德意志文明用砂粒包裹,由马克思收藏
——意识形态及“大词”处理;
夜晚脱下夏天,坐在椅子上。有人变成阳光的鼻屎
——时空处理;
这是瞳仁里的精神蚂蚁/它跳起来有消息那么高
——智性处理;
锚枝繁叶茂,被当作月光的脚趾
——质感处理;
安琪频频念叨“芝麻开门”的魔咒。变形、倒错、易位、嵌镶,不顾先在的文化关联,无视固定的语词规则,几乎任何一个词都可以绾接。实词与虚词失去界线,“动名副形”可以相互打通,各种属性相互媒合,在女主婚人独裁下,语词与语词进行着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婚配。甚而不顾族种、血缘,习俗,公然实施语词的“乱伦”。
看来,她吞食了太多语词的“摇头丸”,以至晃动起来下意识地不可收拾,不仅自己晕眩,也让别人晕眩,而晕眩到头,难免产生呕吐。《任性》中就有这样一些典型的新死亡派修辞,如“燃烧可以作为皮肤修正墙上的苹果”,类似这样的句子,我很早就持否定态度。瓦雷里曾经说过,一个词就是一个无尽的深渊。当女诗人过量注入修辞激素,促使词的分娩无所不能,其实在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子宫里,就可能悄悄滋生“葡萄胎”:语词的繁衍速度大大超过时间的接受速度,在一定程度同样断送想象力。类似上面的例子,已露出刻意捉弄语言的弊端。
细究作者有今天这样惊人的变数,除自身语言天分外,有赖于两个重要影响。先是92——97年断续出入“新死亡诗派”圈子,受到该沙龙语言姿态与运作方式的影响(主要是陈道辉),从而为语词的“迷彩”埋下铺垫。而后是98年,受庞德《比萨诗章》深深打动,成为彻底变阵的契机。总之,从庞德强有力的肋骨中,她打开了介入当下现实的视野与胸腔,这一打开,给予她得心应手,左右逢源的感觉;在“新死亡诗派”的沙龙中,则获益某些语词繁衍方式。当然重要的是她自身的颖悟接纳。“全世界都是眼睛,我把它们一一收拢”,三方面合力,造就了今日的语言形态。
安琪在当下出现的意义在于:
其一、她的半自动、迷彩式杂语意识流,祭起庞德式的“中国化”模式,挽留了布勒东的超现实轨迹。有所不同的是,她增加了当下现世的介入比重,掺进更多异质材料,同时加大抽象成分,配之母语的敏感开发,更趋迷乱,从而赢得奇异的彩头与争议。这是互文时代的一个重要书写特征,也是大陆世纪之交,史诗长诗写作一个新兆头。安琪在前述三种合力作用下成为弄潮儿,是相当敏识和幸运的:较早甩开朦胧诗影响,汲取第三代语感、溶语词与身体为一体,进入意识流与跨体诗写路径,继而走上纷乱与包容。气度与杂芜兼容的另类写作,其迷彩风是很有些后现代的拼帖“装置”味道的。这是诗之意识流、杂语跨体和二维文本“拼帖装置”的结果。
杂语意识流的不断变幻,引发语词不断翻新出彩;语词不停顿的陌生交换,诱发思维的发散奔涌,这是女诗人高产的一个重要原因。在长诗写作中,启动了一种“任性”思维和迷彩风格的可能。
其二、安琪彻底告别女性性别写作,有效去除性别障碍。新时期以来,大陆女性诗歌大致展开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女性角色充分出演,和女性“无性别”写作三种道路,前两条可谓争奇斗艳,而第三条道路实施者寥寥。自然安琪无法全部排除女史们,强大的自恋自虐自戕倾向(包括对语词施虐),不过她仍葆有并光扬女性所特有的直觉。除这一优势外,另有一显著禀赋,就是她不像一般女性作者,停留于小感觉小思绪小构思运作上,而是时刻胃口大开,尝试吞食各种食物。甚至包括砂子、塑料、金属,玻璃渣,表现出一种辛普拉所推崇的——全盘接收与迅速排泄的消化功能。正是这种消化功能,造就了女性中少有的综合、开阔、混交的写作模态,安琪的“模式”,一下子把她与众多的女诗人区别开来,在“无性别”写作中,标志鲜明,自成一格。
在众多争议中,我始终以为就诗歌语言天资看,安琪在全国女诗人行列里,是最具潜力与挑战的人选之一。女性诗歌在经过黑夜意识、进入身体甚而肉体写作时,转入另一种与更直接开阔的历史现实对接的互文性。从安琪开始,以语词为中心变频的碎片式写作样态,意味着畅达十几年之久的黑夜写作意识的淡出,意味着新一轮的性别写作惯性的进一步排除,在地平线上另一端,露出异样的“综合”写作平台。此种新形势下的写作背离,的确需要忍受时间与公众的折磨,有时是漫长的有时是无望的。这种背离,在黎明空气的激烈震荡下,因透视关系而显出大幅度波动变形,甚至被看做海市蜃楼。
正是寄其厚望而苛之弥深。不可否认,安琪亢奋而峻切的飞舞,同样付出不少代价。语词过度张狂,散失内敛调度,追逐中的迭床架屋,和超频跨跳转换,使单位张力在整体挥霍中散失不少效益。跨体书写中太多异质材料的排它,也使非诗倾向陡然疯长。其突出征候是,语词的自我内耗变成自我没收,未能形成更强力的集束光源,而变成令人惋惜的散装。
这或许源于安琪过于迷信语词“全息”的自我生长、自我增殖;固执语词的完成便是思想的完成,乃至语词绝对大于思想。恰恰在大量语词的自我嬉戏中,削弱了某些可以更为深入聚焦的历史文化含量,由于迅捷滑过而浅尝辄止;在流动的堆积中,失之晦涩与零乱。须知,血粘度的超高运行,总是梗塞的前兆。
在我看来,语词与语词之间最好保持恰切的距离。距离太近,容易沦为稀释的散文化;距离太远,则导致语词的“空转”。
安琪应该后撤了。因为《任性》已经任性到尽头。不要因语词的贪婪,而放逐必要的明洁,也不必为后来急于多变而四处出击。重新打点,疏通精神与语词,语词与接受的平衡关系;适当回收二律背反思路;安琪的道路,当在《任性》与《奔跑的栅栏》之间。
四、“杜拉斯”的张力
在“任性”还没有喘过气来,安琪就进入“北漂”。远离自已所熟悉的一切,意味着一切从头开始。
北漂时期,安琪同时陷入生活的困顿和婚姻的危机,也进入另一个艺术“整理”期。仿佛判若两人,她用温情代替狂野,松弛取缔刻意,逐渐关闭那些大诗长诗,投身短诗小诗,一个最大的变化是开始放弃语言的迷妄,转向新的语感、澄澈,和率朴中的柔性。
2008年初, 安琪在网上作客接收采访时说:北京生活提供太多惊心动魄甚至莫名其妙的素材,我具备把生活转化成诗歌的能力。写作中的超现实主义因素在弱化,流畅的口语在加强,写作变成一种对现时心境的交待和排遣,更像一种日记。福建时期长诗的狂热诗写,符合我的女性主义写作理想;北京时期的短诗,游刃有余地把生活现场和盘端出,它们是可触可摸,有质有感的。[4]
北漂时期, 安琪整个书写风格走向精神的“杜拉斯”和生活的“日记体”。
赵思运说:安琪是双声部的,既有“沉潜的静思”,又有“逼利的沉痛”,既有试图超脱的“安”的追索,又有尖锐的“不安”的生活体验,大安的超远与不安的沉痛,难解难分地交织在一起[5]确实如此,“说说,这个鬼年/说说可怜的人已经没有眼泪的空眼眶,说说碎片的心/抑郁的病症。再加上无人演奏的睡眠。不能回首,不能/前瞻,沉默复沉没,看守孤独的人仍在死寂中垫了三块” 《浮生歌》,“我又一次放弃对你的想往其理由无非是/——权当你死。或者我亡。”(《每个人手上都握有开关》),死寂、浮生、沉没等语像,成为近来诗人笔下的常客,散发着阴郁、破碎的战栗。《再任性下去》是大痛、挣扎、矛盾的想像性概括和写照:“往极限处再任性一点/点,就一点,就能达到碎裂部位,就会看见/脑浆汹涌”
马知遥分析道:阅读安琪的诗歌你会产生那种彻骨的绝望感。你能体会到她诗歌中传达出的巨大的艺术成就和随即现实生活给于她的黑暗。她纠缠在创造的快乐和忘我以及黑暗带给她精神的创伤中无力自拔。那些曾经被男性诗人无法表达和诠释的神秘和内心的遮蔽在她的诗歌中几乎都毫不费力地表达着。因为一种撕裂的生活状态,让她寻找着自我之谜,如同对一件事物的研究那样她深入地探究自己,不是自恋是自剖,有些残忍也有怜惜。[6]
在这种特殊别样的撕裂中,关键是,安琪有能力即时即刻将它们转化为诗歌,一次失眠、一声叹息,一回散步,或一回接听,安琪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将它们一一搞定。比如观看《色戒》:
一个人在自己的内心萦绕/感到有些大孤独的欢乐,连同最后的眼泪//也无人欣赏,一个人的死,换来另一个人的/不死,结局永远是这样,一个女人的死/换来一个男人的,不死。/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在公车上、人群中,恍惚的//出神的脸,我想分出另一个我,去陪她/默行、阅读、感伤、呆坐、无奈/苍白、蜡黄、乌黑、青紫、暗红
沉睡中你看到她在一个面孔模糊的莲蓬头下/就着一把刀把自己拉成阴/阳,两半。——《幻想性生活》
与其说是安琪看《色戒》的感想,毋宁说是对自己的“省察”。那是一个女人近乎绝望的断肠,是对自身灵魂与肉体冲突的哀悼。
《赌徒》不再采用心理剖析,而是利用对自己名字的分解,比较“野心”与“平常心”,那种弓满弦绷的紧张,开始化做透彻的平和,这是不是安琪开始走向“清醒”与“成熟”?
你低着头假装很安静/假装不知道安静的安,安全的安,安琪的安/无数人问我:安/或者不安?却不知安和不安其实是一码事/其实,那么多年你一直在/诗歌里,比较疯狂/比较不在小说里
《探花》也是:
人生真是漫长,探探身,也摘不到那朵花
此花彼花,此花非彼花,飞花伤人,缩缩身
退到一件衣服里
挂起来
让它像真的一样
真的衣服,真的身子,真的被花伤到
花飞得那么快
满天满地红楼梦
通过探、摘、缩、退、挂的连续动作,生动描绘爱情追求过程;利用白居易“花非花”的效应和引申借义,巧妙暗示两个(种)不同男人;顺手牵来“衣服”作为情感保护伞的同时,也流露出可能被伤害的烦恼;最后让“满天满地红楼梦”来解围,留下“欲说还休”的意味,可谓“语流舒而不缓,诗意哀而不伤”,在在是得体蕴籍。
北漂让安琪的语言完成重大转型,告别漳州阶段的恣肆凌厉。保持最初青春期的语感,自然、明净、又不缺张力。
你在发短信,想我,像房东在想她的房租
——《七月开始》
在西峡,他的手是飞机场,停着一只
老界岭的瓢虫
——《在西峡》
我出生,鸡正好叫到
鸡冠的位置
——《新年快乐》
一个属羊的男人制造了我
另一个属羊的男人和我隔着:一张床
——《我的命经常把我带到羊居住的地方》
眼睛闭上就能地老天荒,随手碰翻
波涛汹涌的海
——《眼睛闭上》
后天,我们就回到过去,今天只用来写诗
用来心慌,意乱,抓狂,和装死。
——《后天》
比较开篇所列举的,我们发现安琪重新回到语感的轨道。自然也没有完全拒绝修辞中的粘连、拆解、异配、悬宕,和生活化比拟。像《晚风》:晚风凉了,夜色刮起秋意,内蒙像一张羊皮慢慢铺开 /树的影子凉了 /静静站在路旁 /夜色刮起,我们在内蒙的秋意里 /守着遥远的草原幻想 /慢慢进入梦乡 //梦是谁家的孩子 /一会儿到我心里走走 /一会儿到你心里走走/在内蒙的秋意里 /我们手拉手 /渐渐进入梦乡。全诗才12行诗,就一共17次用了修辞格(比喻2次,拟人2次,反复5次,叠词6次)但并不妨碍全诗高度的流畅、明亮。
2008年7月21日,有一位与安琪交流的叫刘丽英的网友,出了一道云南命题诗,内容要求包括绣花鞋(地域色彩)、读卡器(数码时代象征)普洱茶(代表西部马帮),紫砂壶(传统文人情趣)等。安琪在嘻嘻哈哈中一挥而就:背景不是要云南吗,就先从云南的云入手,“我举手投降,在云南旷远的蓝天上,云一群一群的白”,接着写地摊上的鞋子,我买了一双/又买了一双,似乎在为/自己的童年寻找记忆”,顺手接到读卡器,用比喻把它们串起来,读出青春的絮语,算是一种回忆,然后又回到云南现场,看见游客们的欢乐联想到自己不欢乐,就如同紫砂壶:惊觉,壶嘴太高,倒不出水。
安琪满足了该命题的所有条件,一蹴而就,得来全不费功夫。透过表面的即兴表演,很清楚看出她娴熟的诗道,她的构思、感觉、她的联想、想像,已经达到一种相当轻松自如或游刃有余的程度。作为一个以语词安身立命的诗人,作为时刻以诗性的眼光拥抱世界的人,安琪算得上是上帝的宠儿。
[注]
[1] 黄礼孩、安琪编《诗歌与人•中国大陆中间代诗人诗选》(民刊23页,2001年。
[2]刘恪:《乱花迷眼方是春——国际超文本写作探究》,《山花》2000.9
[3] 安琪:《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奔跑的栅栏后记》,作家出版1997年
[4] 安琪:“一起写网”访谈www.17xie.com文学艺术版2008.2.23
[5] 赵思运:《往极限处再任性下去——史诗转型后的安琪》,诗生活2007、7、
[6]马知遥:《成就的快慰和黑暗的降临——安琪诗歌臆解》,马知遥博客2007、7、12
2002.8.5——8.12/2002.9.30定稿
2009年2月修订增补
陈仲义,著名诗歌批评家,厦门城市学院人文与艺术系教授。本文刊于《厦门城市大学学报》(2003年)及《山花》2003年12月号。经修订增补后收入《中国前沿诗歌聚焦》(陈仲义,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及“闽籍学者文丛”第一辑之《关在黑匣里的八音鸟走不走调——现代诗形式论美学》(陈仲义,著,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
《中国前沿诗歌聚焦》 目录
第一章 诗歌生态聚焦
第一节 诗歌的“出逃”、承载与挣扎
第二节 诗写的个人化与相对主义
第三节 诗写的三种流向:象喻、综合、语感
第四节 诗歌的接收与审美尺度
第二章 先锋时序聚焦
第一节 “内讧”:“民间”与“学院”詩歌
第二节 沉潜着上升:“中间代”诗歌
第三节 在焦虑与承嗣中立足:七零、八零后诗歌
第四节 反彈与提速:两岸后现代诗歌
第三章 网络诗写聚焦
第一节 网络诗象全屏扫描
第二节 网络论争缩略
第三节 网络诗体四大特征
第四节 网络诗写普遍弊端
第五节 网络新品种:“声、像、动”全方位组合
第四章 新锐形态聚焦
第一节 快感与肉欲的合谋——肉身化诗写
第二节 不可理喻的背谬——荒诞诗写
第三节 语言的饕餮与精神的苦渡——“新死亡“诗写
第四节 “向上、尖锐、有益”——神性诗写
第五节 底层经验与伦理关怀——草根诗写
第六节 “有限制的情景授权”——叙事性诗写
第七节 自黑夜意識走出——女性情欲詩寫
第八节 当久違的烽火台重新点燃——生态诗写
第五章 标记性诗人聚焦
第一节 隐喻消退后的日常“切片”——于坚诗歌论
第二节 “在拐弯处,是一只鸟的细目光”——王小妮诗歌论
第三节 黑夜,及其深渊的魅惑——翟永明诗歌论
第四节 “一颗心的磨损处,绽出那霞青云淡”——陈先发诗歌论
第五节 “在前妻的婚礼上蛙泳教练似醉非醉”——藏棣诗歌论
第六节 纸蝶翻飞于涡旋中——安琪詩歌論
第七节 “杀毒霸”的播撒與“互文性”回收 ——伊沙诗歌论
第六章 前沿诗学节点聚焦
第一节 新诗前沿研究的整体性遮蔽
第二节 新诗前沿研究的个案钻探
第三节 兩岸后现代詩學盤點
第四节 个人化新诗史的撰寫疑难
第五节 个人化“解诗学”策略
第六节 个人化新诗形式建设管见
结语 动力与陷阱:新诗现代性的“症结”
后记
《中国前沿诗歌聚焦》后记
陈仲义
没想到这本书稿写了将近十年。
在讲究效益的快餐时代,如此拖沓磨蹭,老牛破车,实在不合时宜。因为世纪之交《扇形的展开》刚刚杀青就病了一场,于是给自己立下规矩,还是悠着点吧。
研究对象的复杂和多变中的不确定,让你在悠着和绷紧的交替时,多了几分踌躇。又偏偏不自量力,把那些个纠缠难清的“前沿”作为目标锁定,便再一次尝到吃力不讨好的苦果了。后悔之余,也只好咬紧牙根,勉为其难地坚持了下来。
所谓前沿,就是前端、前矛、突前的意思,它往往是事物矛盾与动力最集中的地方,应该说也是有点作为的地方,它确乎需要一种钻探的胆识。但目前学界有一种误区,不太认可那些变动中的前沿研究,以为难以形成学术积累。所谓的学术积累,应该是一环紧扣一环的作业,不管是属于起始的垦荒,抑或后来的集成,都有着相互不可替代的作用。一个基本的生活常识告诉我们,当你饱餐餍足时,你敢说,第一碗不起作用吗?
新诗的前沿地带,往往孕育着新诗建构的胚芽。放弃或漠视它,很可能就放弃某种优质的诗学资源。聪明的办法是在历史研究与当下研究中找到平衡,从活生生的正反实践中,促成鲜活的生成诗学。当然,前沿性的“成材”率一般不会太高,但先入为主地否决它,至少是种短视和自我封闭。
已经处于边缘的边缘——的新诗研究,受到来自创作界内部的苛责,也时常不绝于耳。普遍认为:诗学理论大多空转,缺少与诗歌实践对话的能力;诗学研究缺乏长期的耐心,少有令人信服的说法和新鲜的问题意识;诗学批评匆忙浮躁,充当了当下廉价的吹鼓。不可否认,批评理论滞后于写作实践,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出现这样的问题,固然有多种原因,其中一个重要成因,是诗写实践与诗歌理论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比较小说写作与小说理论相对平行的现象,问题就可以看得更明显):一方面是先锋诗人的超前意识、探索精神、偏激实验、往往遥遥领先在前,且变幻莫测。在得不到迅速应对时,诗人常常引发出自我期许、自我阐释、自我弘扬、惟我是大的冲动。也确实,某些成就较高的诗人,有时一两句吉光片羽,就带动一个社团,酿就一股风气,叫需要长期积蓄的理论,顿失苍白,渐次形成理论远远落后于诗写实践的“定论”。
但是,诗歌研究不能仅仅框限在狭义的写作学上,它要涵盖诗学的方方面面及其之间的多种关系(大到诗歌史、流派、群落、史料、社团刊物、小到细读鉴赏、文本钩沉、版本勘定等等),诗人可以偏食地把眼光盯在自己的诗歌发生学上,可研究者要面对诗歌的一切!
庞大的工作量和漫长的战线,使人疲于奔命,每个人只能选择合适自己的作业,各种各样的专业分工,也使得专司诗歌前沿的从业者,变得屈指可数了。而作为诗人,他们更乐意把眼光全部聚集在与自己有关的当下性,一旦这些突前工作有所“迟缓”或“闪失”,马上就遭到严苛质疑,甚至完全“归罪”于整个诗歌研究队伍一无是处。这,是不是过于简单和粗暴?要知道,诗歌写作与专业诗歌评论、诗歌研究的人数之比,大大超过了1000:1,这样的悬殊比差距,加上难度,确乎很难使诗歌像小说那样,在实践与批评理论两条战线上达成理想的同步。
另一方面,诗歌研究本身的特殊性又对步入此道的从业者提出另外的特殊要求:不一定要装备博大精深的“考古学”辎重,反倒需要那种基于悟性方面的、对于诗歌这一文体更具穿透力的直觉、感悟、灵性,及其贯通其间的活络思维,包括深谙诗歌的感觉方式、想象方式、包括修辞技艺的具体操作手段,连同血肉、呼吸、节奏、心跳在内的一切诗歌肌理。所以,业内流行的看法是,从事诗歌批评、研究的人最好是诗人出身。但是,这样的“双栖动物”,他们绝大多数更乐意把时间精力投入到写作上(偶尔“客串”一下),大部分担子还得由被称为学院派的“学究”们来承担。这样在前沿地段上,其承受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诗写与诗研究,经常处于势不两立的冲突,这是诗歌界内部一道与众不同的景观,充满着动力、活力和伤害——在超前与常态中一直胶结着、饱胀着难以妥协的张力。一般情况下,是诗写实践“拖着”诗学理论走,那是无法抗拒的宿命。在这一先在的铁律面前,称得上有前瞻性引领眼光的,只属于极少数大师的份。多数小狗们,不过是按照上帝分配给他的嗓子“囔囔”吧。而本人的这一次汪汪几声应对,称不上什么睿智洞见,但还算得上有几许率真、独立,大概还不至于失语?
诗歌前沿研究的“软肋”,是对象一直处于较大变动中,特别是愈接近下限,愈不容易把握。不确定性成为最脆弱的“命门”。对象过速变动,会迫使你迟迟难以下手,只得耐心等待。倘若硬做,便要顶着根基不牢、判断失准的风险。这样的两难尴尬,是研究者一大“心病”。
关键还是要保持学院化严谨的历史意识、审美意识和价值关怀,守住起码的底线,避开那些体制惯性、威权话语长期来的规约影响。在此前提下,才谈得上对当下诗写实践的持续敏感,应有的视野与宽容,才可能在思想图式、现象问题、脉络理路诸方面,做出真正属于“个人眼光”的勘探。虽然一直以来,本人竭尽努力,秉持“前沿视域、问题意识、野生思想”——自定的学术12字方针,但认真细究一下,又有多少能够达标呢?
尽管勉为其难,所花的时间也够长的了,但最后成书还是不尽人意。只是有一点稍感安慰,是书稿多数章节——被称为所谓的前期成果,陆续在《厦门大学学报》、《西南大学学报》、《南京理工大学学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海南大学师范学院学报》《江汉大学学报》、《徐州师范大学学报》、《文艺争鸣》、《南方文坛》、《当代作家评论》、《中国文学研究》、《文艺评论》、《福建论坛》、《文化与诗学》等多家学术刊物发表,经历了编辑们检验。部分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中心、高等院校文科学术文摘转载,以上刊物编辑的抬爱,使笔者得以一路坚持下来。在此,要再三说声谢谢他们。
本书稿最后接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三审。其间编审任明先生严格把关、 责编校对也为此付出大量劳动;沈奇先生为全书框架贡献了很好的意见 ,在此也一并表示深深的谢忱。
厦门市人才办公室不因整个经济形态急剧升温而过于偏斜,依然给人文学科方面的研究留有机会。该项目在申请后很快得到资助,那种感慨交集,除了化为铭记外,就再继续成为今后的学术动力了。
作者
2009.8.30于厦门鼓浪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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